王海雪浮世
2020-11-25 来源:本站原创 浏览次数:次白癜风可以治愈吗 http://disease.39.net/bjzkbdfyy/170807/56026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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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塘镇的我本打算通过亲戚的介绍进入镇政府当一个保险办的临时工,实在不行最坏也可以进服装作坊做一个缝纫工,养家糊口要紧,养的是我这张嘴,糊的是父亲那张病怏怏的口。
此时,与叔叔是老同学的文化站站长刚好要创办一份内刊,叔叔知我素来喜欢舞文弄墨,而且在城里干的好像也是文字工作,便推荐了我去。作为繁荣镇上文化氛围的刊物,站长在对我讲述了它的崇高使命后,才伸手接过我在城里编过的刊物,随意翻了一番,便决定录用并说了待遇,速度快得让我惊奇。我一想,除了工资过低,但不用朝九晚五上下班,可以照顾父亲,工作地点在镇上的图书室,虽然破败,好歹独立,又有金庸的全套武侠小说可看,于是,我便应允下来。
这报纸说是周报,却是每个月出一期,好几十版,说是内刊,在塘镇市面上却可以买到。其中一个自由来稿的栏目特别受欢迎,几个月下来,竟然让这周报略有盈余。
张家的狗被李家的鸡追杀,新婚不久的村长和一起搓麻将的少妇勾搭上了,看似并不富裕的王家居然买了一辆小汽车,镇中学的尖子班班长居然和普通班一个名声不好的女生谈恋爱了,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生了个女儿,却不知道哪个男人是孩子爹……这些新闻,虽然都隐去了真实姓名,却都让读报的人一整月有事可做,大家都变成了私家侦探。有时我也会给父亲送这份报纸,但大多数时候,卖报员在报纸新鲜出炉之后就立马给父亲送来了。
父亲独居在北街一间有二三十年房龄的屋子里,耳朵越来越不好使,问东他经常答西,这让我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和他对话的欲望。父亲早期的强悍在这场疾病的作用下已经消解无踪,他畏惧死亡,却不显露出来。这几日,他老念叨着要去北街末的李大胖照相馆照一张彩色照片,然后花一百二十元请画匠给他画一张碳画像,说是说,却从未见他屁股挪过半步。
这天,我去看他时,他又和我说了这件事。我这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听父亲一说便马上要出去找辆三轮摩托送他上去。他却把我拦住了:“算了,晚点再拍吧,也不着急这几天。”他对自己的疾病只字未提。
我搬了张塑料椅子,坐在父亲的对面,树荫将阳光隔离之后,地面开始有了些凉气。门前的黄槿树开了黄色的花,村里养山羊的人家在它枝繁叶茂的时候会将鲜嫩的枝叶砍下,捆成两捆挑回去喂山羊。房子是铺面房,路边有一位卖了二十几年芝麻油的老阿婆,喜欢穿对襟的盘扣衣裳,赶集的农妇一到芝麻收获的季节,就会挑着芝麻来跟她换钱换油。桶里的芝麻香气压不住地飘进了父亲的屋子,将满屋子的药味和一个病人的体味全盖住了。
我一会望望父亲,一会望望行人逐渐减少的街道,心里想着口袋里的信件要不要拿出来和他讨论一下。
自从自由来稿的栏目大火之后,我每天都会收到许多信件和将稿子转交或者直接送来的人。前天收到的这封信,让我心事重重。信上的内容关乎父亲,它证实了早些年的传闻。我在办公桌前望着蓝色字迹良久,可以看出,写信的人希望将字写得工整漂亮些,可字从笔墨生出就成了独立生命,不听话按小学生模样长。署名是阿宝,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个月的女孩——夏天卖菠萝冬天卖橙子的寡妇女儿。
父亲从未和家里任何人提过他的传闻,也从未去亲口证实传闻的真假,多年来他守口如瓶。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也并不想去探究父亲的故事。我思忖父亲会不会因为这封信的刊发而大发雷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流言蜚语他都任其消亡了,这时旧事重提也不会狂躁到哪里去。我朝好的一面想。
在我过去的印象中,寡妇三十多岁,喜欢将一头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会插上一两根发簪,偶尔会给嘴唇涂上鲜艳的口红。穿着色彩明丽的衣裳,和男人大声说笑。她的作风给她的夫家招来了不少的非议,也招致了几个婶婶的批评。至于批评程度的深浅,我无从得知,我所知晓的信息也是成年之后从二手渠道得来。
多年前的夏天,父亲和寡妇勾搭上了,沉闷的生活在寡妇的世界里一扫而空,与父亲的约会成了她每天的期待。多年后的我对寡妇充满了疑虑,听闻她从二十来岁就开始守寡,为什么不改嫁呢。
他们在北下街那破败的陶瓷厂厂房里幽会,席子的旁边是吸毒仔扔下的针管和排泄物。有时,房子里会有幽幽烛光,不知道是街上的流氓还是激情难耐的这对男女点起的。他们也会一前一后搭车到城里开房,钱自然是父亲出的。那时父亲不仅是一个建筑工,同时也是一村之长。当风流事从村子传出蔓延到全镇时,父亲还不承认。
但是,寡妇的肚子在冬天慢慢地变大了。这让寡妇的夫家感到无比羞耻。为此,寡妇家的几个婶婶召开了家庭会议,一致逼迫寡妇去堕胎。父亲的村长职位也在那时易主了。阿宝在信里说,其实我们俩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妹妹。她一出生就被送人了,我不想她。
父亲的风流听了多年,我已见怪不怪。如今,却被这未曾谋面的妹妹给惊到了。我努力地想着这个小生物,对,我把她称做小生物,一个软绵绵的能自主呼吸的物体,如同水母一般。
我终究没和这个虚弱的老人谈起他的过往。
2
对面的百货大楼正被挖掘机拆除了,有人站在漫天灰尘中围观。我一阵晕眩,十年前目睹的那场死亡又回来了,沙子从尸体滚落,她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娇嫩的青春将冬天的寒冷驱逐了。
死者是阿宝家对面的女孩,被洗手间里一根三无品牌的电热棒夺去了性命。这个消息是阿宝告诉我的,那天是集日,赶集的行人在北街络绎不绝。阿宝正往卫生院那里赶,我听到她一说,也跟着她去了。
我在卫生院的沙堆上见到了女孩,沙子里的她露出了微微隆起的乳房,我感到羞赧,转过头去望向她的母亲。母亲将自己的外衣盖在女儿身上,胸罩掩饰不了她老年下垂的两颗奶子。她瘫坐在地上哭着、颤抖着。
我和阿宝挨得很近,紫荆树下围满了人,巨大的氧气瓶在旁边毫无用处。有人支招如何起死回生,有人讲述女孩的生平,有人指挥不知所措的母亲这样那样……我想起前几天,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忍不住抓住了阿宝的手,我怕。像被人扇了清醒的一巴掌,我第一次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顺利安稳地在床上老去。自那时起,我总怀疑,死神是不是带错了人,也许本该走的人是我。被电死的女孩与我同名同姓,我做好了随时英年早逝的准备。
梦魇跟随了我很长时间,女孩的整层皮肤都被剥下来了,每天鲜血淋淋地站在床边安静地望着我。我在梦里展开自救,告诉自己,这是梦,强迫自己张开了眼睛,黑暗之中的房子空无一物。
阿宝叫我去问下三百公。我说,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那时,我们在一辆三脚猫上,望着古老的街道在阳光中摇摇晃晃……
我精神恍惚走进屋,头发落满了被风吹来的灰尘。这间平房原来是镇上唯一的图书室,很小,刷了红色油漆的长方桌子颜色变淡了,靠墙简陋的玻璃书柜里放着多是农林畜牧业的工具书,勾不起任何翻阅的兴趣。站长也很少到这里来。每次出刊前,都是我将样稿带到站长家里去送审。
我盯着那摞信件,从众多拆开的信件中抽出了阿宝的那封,一会瞅着那些渐渐模糊的字迹,一会又望望屋外,这里仿佛与世隔绝,要下那两级台阶,左拐,出了那座小铁门,才能来到主干道上。我重读此信,脑海闪过父亲住院的日子,父亲被黄疸染黄的体内放了两根塑料支架。麻药劲还没过,他的眼睛半开半眯,医院白色的病房很干净,隐约可以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童年的乌鸦悄无声息地在病房里扑棱翅膀。
塘镇有乌鸦,乌鸦被惊扰后会从荒林中飞翼而出,划破白色的天空,将天空的血染成了黑色。河流在绿色的岸边流淌,泥沙让原本清澈的河水变成了浑浊的黄色。我以前居住的屋前有树,我注意到栖息在树上的乌鸦,是在七岁那年。那一年,家里有人死了。我第一次见到了白色和黑色的混搭,第一次用蓝色的发卡,第一次见到父母穿上麻衣和稻草编织的鞋子。死的人是奶奶,活了七十三岁。起先她卧在一张木板床上,后来躺进了一副深色的木棺材里。
出殡的时候,乌鸦叫着从树上飞起,眼看着要落在棺材上了,却被抬棺人赶走了。先是大路,有开门的人家跑回屋里锁好了门,又开了一个小缝钻出来,站着看热闹。有蹲着的小孩被大人拉起来,怕他的魂魄被带到地里去。耳边流过像水一样的窃窃私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耳膜鼓鼓地摇晃着痛了起来。我穿着白衣黑裤,赤脚,手上缠着一根细细的麻绳。路边的房子越来越矮,越来越破,最后只剩下被灰尘覆盖的树。眼前被打开,一片白茫茫,一片晃荡荡。阳光闪耀双眼。
我将乌鸦驱逐,专心思考为什么阿宝会将这些算得上陈年旧事的故事写出来,父亲仅剩不多的健康正被锋利的时光一点一点削去,阿宝是想让父亲在这短暂的时日里不得好死吗?
办公室有点逼仄,我走了出来,来到傍晚的大街上,决定不再想那封信,也不去想关于死亡的事了。右手边斜对面那家茶楼,天气太热,几把落地扇呼呼地不停歇刮着,笼罩着扇叶的铁皮都落满了黑色的灰尘,灰尘多了,慢慢挂出了一条显眼的绳子。挖掘机依然发着巨大的噪音,楼房墙壁不断倒塌的声音让围观的人既兴奋又惊恐。
我去了茶楼,独自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父亲住院的日子,最想回到的就是这家茶楼,要一杯热腾腾的加糖红茶,和一个白花花的馒头。他会在这里消耗一个上午。他对声音的感知越来越弱,他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一个人来。
我将手中加了白糖的茶水一饮而尽,望着傍晚下被罩了一层光晕的镇政府,那满地的黄色,想起幼年时的岁月,想起阿宝提到的未曾谋面的婴儿。
寡妇并未在镇上产下私生女,自从卫生院的产科因为一起产妇死亡事件而暂时关闭后,整整七年,产科依然未对外开放,年轻的接生婆对接生都生疏了。医院,据说住院费用是那对准备收养的夫妇出的。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谣传,因为我从未过问父亲的任何事情,也不能单凭一封多年之后的来信否定父亲。
我以为寡妇不会回到镇上了,她是死了丈夫的人,遇到合意的,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改嫁。但是,她进城卖了一两年水果,仍然还是回到了塘镇,寡妇想明白了,她要靠着阿宝养老呢。这时,她是彻底和父亲断了。或许,那个送人的孩子,让他们的关系陷入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我从父亲那里离开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掏出口袋里那封蓝色笔芯写就的信。一笔一划将信纸戳得都快破了,阿宝一定满怀怨恨与痛苦……
3
我对许多事物充满警惕,包括我与父亲的关系,这种警惕来源于当年母亲之死的纠缠不休。在这份名不正言不顺的报纸干了几个月后,我惊恐地发现,崩塌的朝代对现在的影响依然持续,运转的机器将里面的人一个个装在相同的模子里,个个有棱有角。这些先于我存在的事实让我伤心。我曾深有感触地和同样从城市归来的摄影师李小胖谈过我的感受:“古代的建制依然深深影响着现在,你看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中。”他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将我打发了:“别装知识分子了,你这塘镇上的小村姑。”他将我的疑惑堵得无处可逃。
我在李小胖面前熟练地点起了香烟,那是邻镇卷烟厂里出的烟,一百块一包,当时给别人写了一篇稿,拿烟当稿费,一直舍不得抽,留着。现在收入低了,穷了,没钱买烟了,只好将这压箱货拿出来了。我递了一根给他,“抽抽,新品,我那还有好几条。”他接过,掩不住惊讶说:“你抽烟?”我听出话里的迟疑,笑着说:“怎么了,不像啊,夜场混出来的坏毛病。”
李小胖现在经营着父亲的相馆。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红白事需要照片,他的生意很红火。他进了佳能最新出的5D3,配了大三元,还有一个好几千块的三脚架,看上去颇为专业。我拎过他的相机包,沉甸甸的,也是可怜了他那副瘦弱的身板。可能这镇上,能认出他相机价值的人仅我一个,这或许是他将我引为知音的原因。
北街的孩子有一股野蛮劲,李小胖身上没有,他不是北街的孩子,他家在新街后面的一个村子里,从村子到街上只有几步路。白天,他会在照相馆里,给需要的人拍证件照,偶尔也有人会预约写真。以前的道具服都被他扔掉了,只留下父亲的老式闪光灯,布景也换成了更时尚的巴黎或者罗马的风景。
我和李小胖真正熟悉,是在我联系他给父亲准备的生墓拍照后。医院躺了一个来月,他的肚子长了一颗菜花样的肿瘤,据说这瘤是世界上最难治的病,为了给他续命,我按照风俗提前给父亲准备了一个墓坑和一口石棺。这年,腾讯网站的图片新闻栏目做得很火,我便和李小胖商量着给父亲做一个叙事死亡主题系列照片,最深层的原因我没和李小胖说,我不想让他的身后事像母亲一样一无所有,穷得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那天,我和他商量着给父亲生墓拍照的事。他突然说要给我拍一张蒙娜丽莎式的照片,我还没答应他,他就已经按下了快门。他说:“你嘴角抽蓄上扬时真的很像。”这个举动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陌生感。
我们跟着操办仪式的先生来到站在苦楝树投下的阴影中,露兜树再次将通往墓地的路封起来了。隔着树,能看到妈妈的墓地,被野草覆盖,我内心却平静得像一滩死水,当年,由于我年少未婚,母亲又过于年轻,习俗并没能给她一个葬礼,断气当晚就被送走了。来年清明,我才知晓母亲的安息之处。
李小胖拎着相机包走进了杂草丛生的地里,我读出他脸上的不安。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连风声稍微刮得大些都像死魂灵在跳舞。
我低头望着挖好的墓地,墓坑里放了一具青灰色的石棺,土层很浅,底下都是历经万年风干了的火山石,挖墓的工钱也就顺理成章贵了许多。做黑白事的先生和他的工人合力将盖在上面的石板搬开,里面铺满了新鲜的黑木炭。
木炭吸湿气。站在石棺里的先生对我说,这木炭花了一百五十元。
先生铺上了大红纸,用一个陶碗倒了些煤油,往里放了五根灯芯,点燃,放置在红纸上面。这是点亮父亲的生命之火。先生跳出石棺,用矿泉水洗手,水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向了放在棺材前头的那截露兜树上,这是父亲的生命之树。
先生张罗着红烛,上香,烧纸和燃放鞭炮。鞭炮很快就响尽了,生墓的仪式也就结束了。旁边是母亲的坟墓,疯狂的野草和小树将墓地变成了一簇草丛,我却没有动手去拔掉任何一根。
李小胖的相机包拉开了链条,相机并没有从包里取出,仪式的过程和墓地周边的风景终究没能留在他的相机里。我知晓他之所以没有拍下,是因为还没有准备好。
随着年岁增长,我开始相信许多事情,相信因果循环、相信轮回转世、相信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我的耳机里放莱昂纳多·科恩颓废的嗓音。在回去的路上,我将另一边塞到了他耳朵里,他骑着电动车,我坐在后面,音乐在飞驰的路上嘶哑呐喊。
我们直接去了照相馆。我进了拍摄室,拍摄室比我读中学时新了不少。风景布收了起来,墙壁重新手绘了花园图案,装道具服的柜子还在,镶嵌亮片和蕾丝的大摆裙比比皆是。看来,人们的审美眼光并没随着时间进步多少。旁边的小黑伞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肃穆。李小胖空手走进来,我瞄了他一眼,盯回了那箱衣服。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默。我深呼吸,抬头见他没拿相机,故意问:“不是要给我拍照吗?相机呢?”他转身要去拿,我连忙说:“开玩笑的,我不上镜。”他站在幕布的正对面,眼睛盯着埃菲尔铁塔,问我:“你回来这里做什么呢?这里生活单调重复,没有那么多可娱乐的地方,茶客对私彩的研究喜好你又插不上话,唯一报刊亭只卖《读者》之类的杂志。”
这问题问得我有点痛苦,我回答得很冷峻:“父亲与死亡。”李小胖哦了一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对他这副神情有些不屑,这个出生在镇上殷实之家、父母健在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我呢。我没有明说,反问他,“你呢?”他面色变得凝重,空气在我们之间翻滚,良久,他才冒出四个字:“子承父业。”我看出他面临两种生活选择时的纠结,我不知他如何选择了妥协,而不是决然远走高飞。
我让他把曾经拍摄过的照片给我看看。他出去,我听到抽屉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拿着一叠照片走进来。我接过,一张张翻看,多是风景和人像照。他坐在我旁边,谈起他拍片和回来的经过,他说,我的目标是将照相馆开成乡镇连锁。
狭小的空间里,压缩的空气变得灼热,我环顾四周,醒着做一个暗房的梦。不知多久,我睡着了,仿佛是枕着李小胖的大腿,这个瘦弱却温柔的男子。哦,对了,因为他的父亲被人唤作大胖,子承父业,他自小就被叫成了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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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街是塘镇的脉搏,脉象喧闹,杂乱不堪。寡妇的菠萝摊也尽收眼底,菠萝削好,放在玻璃瓶里,盐水桶也在那小方桌放着,寡妇坐在黄槿树下的阴影里打瞌睡。
可能是隔开了一段距离,或者是搽了粉的缘故,寡妇看上去很年轻,头发乌黑发亮。有时,她会在树下支起牌局,一边卖菠萝一边打牌。北下街的人,有开小卖部的,麻将馆的,有给人盖房子的,有卖私彩的。
牵着孩子站在寡妇身边的是阿宝,阿宝看过来,我和她四目相对,我们迟早有碰面的一天。阿宝嫁了一个吸毒的年轻人,我听说过那个有着成片木麻黄的毒村,在一带二、二带三之下成了用毒品当做精神食粮的村庄。
阿宝穿了一条紧身的黑裤子,一条宽大的白衬衫让她的身体变得宽松空洞。她和寡妇说了几句话,将孩子交给寡妇,径直朝我走来。我靠着树,脑海中所预演的开场白都没用上,阿宝并没在我身边停留,而是招手示意跟着她往前走去。我们终于要正面交锋。我进屋,父亲正在睡觉,于是,我跟了上去,和她一起来到了茶楼。无论工作还是谈事,茶楼都是最适合的地方。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穿过房子,落在水泥地上,有亮闪闪的金光,如同一车的玻璃掉了几片没清扫干净反射的光。成排的摩托车将路边占据了一半,街道变得更加拥挤,耳边不时响起聒噪的粗嗓门声音,我对辨别这些声音出自何处毫无兴趣,只是一门心思地猜测阿宝到底想干什么。
阿宝基本没离开过塘镇,这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轻易捕捉。阿宝长了一颗虎牙,笑起来却并不像林心如那么好看,多年来,她依然留着她的短头发,脸上留下的痤疮疤痕让二十五岁的她看起来老气横秋。她问了我的近况,口气敷衍,重心不在于此,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谈话做准备。
我说自己的日子过得一般般,算是对问话的一个回答。阿宝有些迫切,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质问我为什么还不刊发这封信。
这份报纸如何运转看来她一概不知。我站起身,怀疑阿宝是不是也染上了毒瘾,不想激怒她,只是说会发,但要等等。我扫了一眼账单,将钱扔下,打算离开。她看我要走,嗓门大起来,茶楼的人都听见了:“你听到了吗?你一定要发,不然你不得好死。”我不用回头便知道此时的阿宝面目狰狞。她变得如此锋利,令人始料未及。
走过拆好的百货大楼前,蓝色的铁围栏没有围好,一眼即可望见那堆废墟。我停下来,犹豫要不要拿出手机拍照留个童年念想。突然一声嗨伴随拍肩膀,我扭头看到李小胖骑着电动车停在了我面前。他没带相机,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穿着一件深色格子衬衫,这个形象竟让我内心有惊艳的感觉。我让他看变成废墟的百货大楼,对他说,“刚刚和我吵架的姑娘,曾经和我在这里奔跑嬉戏,她进厂工作的第一把剪刀是我陪她在这里买的。”我伤感的并非友谊的离去,而是记忆的断裂。此时,阿宝还在茶楼呆坐着。
李小胖说:“我记得你,你当年是一只丑小鸭。”我盯住他的眼睛,他扭了过去,望向别处。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脱离塘镇的可控范围。在我对它的日常想象中,它充满世俗气,有着各种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和各种小心眼的勾心斗角,以及坐在机关大院里的趾高气扬,而不是像我和李小胖这种带着书生口吻不着边际的谈话。正是这一刻,我发现,我这段时间在塘镇最大的快乐竟然是和李小胖相遇,然后喝茶,和他聊聊《巴黎最后的探戈》或《巴黎野玫瑰》,但我绝不跟他谈《午夜巴黎》。他不熟悉电影,我可以胡说。我喜欢巴黎,但我去不了巴黎,所以只能通过看片自慰。几个月后,旧历新年一过,李小胖给逃离塘镇的我发了一条信息,用伤心欲绝的口吻痛斥我利用他进行心理疗伤。我在陌生的夜空下,想我不就是一个婊子吗?
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谈。百货大楼占据了很大的地方,一拆除,剩下的半条街成了肢体残废的人。李小胖叫我坐上车,说:“这里要盖起小产权房,没多久就会华丽呈现。”他深谙地产的推广用语,是因为他曾经给楼盘拍过样板间,有过接触。我不说话,想象装上假肢的机关大道,依然是一个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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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日的街上,到处是小商贩们贩卖着服装、劣质手表、烟草等玩意。父亲最喜欢的却是这天。他从黑暗的屋里望到街上,人来人往,满心欢喜。也唯有这时,他才不那么孤寂。我去看他时,他都极力想留我下来一起吃饭,我都残忍地拒绝了。他什么都留着,坏掉的碗筷也留着,和好的放在一个大塑料橱柜里,我曾经给他买过许多新的用品,他舍不得用,照旧。或许这是一个寡居多年的老人才会有的恶习。我对他心生悲悯,躺棺材里用烧过的纸钱不如好好活着,好好享受。嫖妓、赌博、抽烟等只要想干就甩手去干。但是,十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过,一两年才和别人打一次牌输上两块钱就会怀疑人家将他坑了。十年时间将他雕成了一个神经质的老人。面对这样的事实,我能怎么办呢?我想。
我和他一起坐在磨得光滑的凳子前,每次来到这间屋子,我耗在椅子上的时间最多。屋外飘过的芝麻香溢满了树。父亲身上的黄疸退了很多,眼睛的颜色也正常了,这让我稍微宽心。父亲并没如往常和我说话,他板着脸,气氛诡异。我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
一起过气的事件和一个垂死的病人,人们似乎对此宽容许多。我原本想将阿宝的来信修剪几下,鬼使神差最终还是原文刊登了出来。我忐忑不安,生恐在茶楼听到耸人听闻的传言。大家谈论的,却更多是另一名匿名作者写的一个强奸事件。当时我拿着信,去找站长商量,站长看了一遍,激动万分地说,赶紧发,一定发,马上发!
父亲终于开口了:“你叔刚走。”
他转身进屋,盛了一碗饭出来,米饭上是煮熟的绿色地瓜叶,这叶子能防癌。可对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来说,这预防来得太晚了。他没如往常那样喊我吃饭。我低头偷偷瞄了他一眼,突然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婚姻状况、也没听他提过童年或者青年的经历。我缺乏了解前人的能力。我一阵闪神,眼前的父亲虚化了一般,掉进了旁边的河流。
父亲吃着饭,突然说,我看到报纸了。他长满老年斑的脸显出了愤怒的神情,却很快一闪而逝。他朝寡妇的方向张望,每天他走出房门,都会望见寡妇。黄色的菠萝在阳光和绿色下特别耀眼。寡妇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有时会扭头看过来,又迅速地扭回去。父亲早失去了调情的兴趣。他很清楚,以他现在的状况,不会再有女人看上他。他变得寡言少语,心结难解,按照他从不生病打针的身体,他以为自己的寿命会在八十岁终止,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提前十几年就成为地下的一分子呢。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在到处坑蒙拐骗的世道中独善其身,父亲每天都会买一份都市报,